濕溫
濕溫化燥證
夏令酷熱,患生濕溫,經醫久治不愈,漸至譫語神糊。余診其熱度頗高,自汗不已,胸悶心煩,舌苔膩而灰黃,小便黃赤,大便轉燥。疹痦隱於皮下,而不能外達。余以大黃黃連瀉心湯合三仁湯與之。一劑而便通熱減,疹痦外透。再劑則痦密如珠,疹則疏少。終以竹葉石膏湯合黃連解毒湯法加減,以競全功。
患者劉慶生,住曹家渡忻康裏,年52歲,於1942年夏末,患生濕溫傷寒。初經他醫治之無效,延及旬日,漸至譫語神糊,闔家驚懼,謀之於窯貨店主劉裕昌。蓋裕昌店主,與劉為兄弟行也。因薦余往診,時在抗戰勝利之前三年。
余至該裏,見賭台林立,煙館亦有數家。蓋余過比戶之門,非呼盧呼雉之聲,即吞云吐霧之氣。余自忖,今來鬼國矣。及入病家之門,登樓入室,則病者臥床上,亦置一付煙具,始知病者亦芙蓉城主也。
余乃為之診察,熱度頗高,自汗不已。蓋病候與天時之熱,及房間之小,有相因而至者,故使其自汗多也。據自訴胸悶異常,心煩特甚,口渴而不欲多飲。察其舌苔,則濕膩而灰黃,捫之黏指。此即濕溫固有之苔也,而不易化燥,即濕為之耳。
詢其小便黃赤,大便在前一星期,則軟而不暢,此三四日中,則大便未解。此濕與熱並之邪,漸將化燥也。
細察其胸背皮膚,似有白痦隱於皮下,但不明顯。紅疹雖有,但亦不多。
診其六脈遲緩,與體溫之高不相應,此濕溫固有之脈象,乃診斷上之一大助也。
余因忖度其情,濕溫當通大便之時,不能不通,不過不能大下耳。此時雖未全化燥,但大便已三四日不解,若不通利,則反有造成腸出血之危險。設大腸之濕,全從熱化,而致大便燥結者,則又當大下矣。
乃為之處方,以大黃黃連瀉心湯合三仁湯法,加減與之。令服一劑,告以用藥之意。迨服後果大便得解,黏膩而醬黃,小便亦較多。二煎服後,大便又解一次,黏膩如前。次晨視之,皮膚之白痦,已漸透出,而捫之格手矣。原有紅疹,顏色亦較鮮豔。
至下午復延余診,詢其胸悶已較減,心煩亦較安。乃將原方錦軍減為一錢,加炒僵蠶二錢 五分,再服一劑,大便又解一次,小便轉為淡黃,而量亦較多,心煩已除,惟胸悶未清。
至三診之時,為之去錦軍,減川連,令再服二帖。於是諸症大減,而胸悶亦解矣。
至第五日複診,見其險象已除,餘邪未清。改以竹葉石膏湯合黃連解毒湯法加減,連服二帖,熱即退清,表裏均和。再處以調理本元之方,以扶其病後之虛贏焉。
大黃黃連瀉心湯合三仁法方
錦紋軍二錢 川黃連一錢 生黃芩三錢 飛滑石四錢 杏仁泥三錢 生薑仁五錢 白蔻仁二錢 製半夏三錢 粉葛根三錢 鮮竹葉三錢
再診方
即前方錦軍減為一錢。加炒僵蠶二錢 五分。
三診方
即前方去錦軍,減川連為七分。
竹葉石膏湯合黃連解毒法加減方
鮮竹葉三錢 生石膏二兩 製半夏三錢 炙甘草一錢五分 上川連七分 生黃芩二錢五分 生山梔二錢 生薏仁三錢 炒粳米一酒杯。
產後濕溫化燥證
婦人產後,患生濕溫,胸悶熱高,頭痛肢疼,中西醫治之,均無效果。漸至化燥,神昏譫語,時或笑妄,胸部有疹,大便四日未解,舌上斷津,撮空已見。姑以瀉心湯合承氣增液法,加生石膏、葛根、山梔與之,一劑而譫語、笑妄及撮空均止,舌上津回,再劑即神識清明而轉安。
1953年夏季,上海城內果育堂街育德里18號,有張姓婦陳瑞娣者,年24歲。於產後十八天,患濕溫傷寒,初延中醫,以豆豉、豆卷等治之無效。復延西醫注射青黴素,前後八針,依然無功。漸至化燥,神昏譫語,此時延余往診。
余見如此重症,且有撮空之象,問知大便四日未解,捫其舌上,業已斷津。乃告知病家,危險已十有七八,因徵得病家之同意,為處一方。以瀉心承氣增液法加生石膏、葛根、山梔主之。與服一劑,大便連下四次,如醬如膠,惡臭異常,身有微汗。
次日較為好轉,譫語不作,撮空亦止,舌上津回,延余複診。依原方酌減分量,再加連翹三錢,花粉三錢,連服一帖大便再解三次,神識立轉清明。後再處調理之方,數服而愈。
當其初處方時,病家問:「何以須如此涼下耶。」余曰:「產婦在十八天以前無病之時,未有不食葷膩補品者,如蹄膀、雞、魚、桂圓、大棗等。未病以前,胃腸積垢,仍在其中。既病之後,中醫以產後體虛,不敢用涼下之藥。西醫以瀉下之藥能引起腸出血,亦不敢用瀉下劑。故抗生素雖極對症,而腸胃積垢不去,猶寇盜入主人之室,今注射青黴素,徒以糧資盜寇耳。」病家乃大贊服。
於此可知,每一病症當前,初時不愈,則必有復雜之變症。若徒恃一二種藥品,而不能應變處方,以施療治,乃屬勞而無功也。且抗生素之製劑,其作用端在抗菌,一則能妨礙病菌之營養,一則能管制病菌之活動,而使之日暮途窮,漸漸消滅,但並無直接殺菌之能力。然處方目的,對於排泄病菌,並未計及其確定之方,此亦西藥療法之所短也。
瀉心湯合承氣增液法加石膏、葛根、山梔方
生石膏三兩 粉葛根四錢 川黃連一錢五分 生黃芩 川大黃 元明粉 生山梔各三錢 鮮生地五錢 鮮石斛三錢 鮮蘆根一支
濕溫腸出血證
濕溫病延兩周日,熱度頗高,忽發腸出血證。肛門血出,涓涓不止,體溫漸見降低,周身蒼白,面無血色,氣息微促,手足厥冷,脈沉細而數,捫其胸腹四肢,亦均發涼,而反赤膊赤足,若畏熱者,詢其欲得冷飲。先與以西瓜汁,次以白虎人參湯加芩、連、地、丹主之。
同鄉旅滬之許長林者,年53歲,1943年患濕溫傷寒。初未醫治,至四五日後,始延閘北附近之醫生治之。時醫治外感病,通以豆豉、豆卷為首藥,其他藥味,不問可知。此顧亭林先生所謂「今之醫師,其用藥也,使人在於不死不活之間,遲延日久,而終至於死也,」可不懼哉。延至兩星期,於夜間八時,忽然肛門出血,涓涓不止。再延附近西醫,注射止血針藥,仍然不止。延至午後十二時,始延余往診。其兒媳來時,扣門聲甚急,啟門視之,則淚流滿面,告我以來因,遂與同往。
登樓診視,則仰面而臥,周身蒼白,面無血色,氣息微促,不言不語,赤膊赤足,只著一短褲,滿染鮮血。余問:「體溫何時降低。」其妻答曰:「未下血前,終日熱高,下午以後尤甚。今一出血,熱度即行低降。」於是知其為濕溫傷寒之腸出血矣。問:「下血何如此之多。」曰:「已換短褲兩條矣,尚有舊布襯於下者,亦均濡濕。」
再診其脈,則沉細而數。兩手均覺冰冷,因之再捫其胸腹及四肢,亦同樣發涼。而病者則毫不怕冷,不蓋被單。時雖當七月初旬,但在晚間小雨之後,至夜深氣候頗涼,而病者四肢不收,亦頗若畏熱者。病至此時,值得余之慎重考慮矣。正沉思間,忽觸及《傷寒論》中,有一條文云:「身大寒,反不欲近衣者,寒在皮膚,熱在骨髓也。」正此症矣。乃問病者曰,「欲飲冷乎。」病者初無一語,此時忽張目問余曰:「能冷飲乎。」余曰:「莫問能不能,先問要不要。」病者曰:「心中熱煞,如何不要。家人不肯與我耳。」余令其妻速購大西瓜來。病者大聲曰:「許我食西瓜,死無怨矣。」
因為書白虎加人參湯,再加黃芩、黃連、鮮生地、粉丹皮四味。配方人去,買瓜人來。立將西瓜剖開,以湯匙取汁與之。病者連吃數口,大呼稱快,忽自起坐,奪瓜及匙,挖大塊西瓜,連瓤啖之。七斤半重之大瓜,立盡其半,乃臥平稱快不已。
無何藥來。令其先煎石膏,次下諸藥,後下川連,俟藥煎成,再將生地汁沖入,使病者服之。事有至怪者,當食西瓜之後,周身已漸覺轉溫,但尚末恢復至常溫,病者已自覺肛門血少。迨服藥後,不一小時,而血漸止矣,體溫亦復常。余乃辭去。囑病者「西瓜少服,其所余之半,再分三次可也。二煎至十時左右再服。」及出門,已至四時。不知東方之既白也。
病者至十時,服二煎後,情形更佳,血不更出。但周身反又發熱,仍欲西瓜。至下午四時,延余複診。余察其熱為中度,尚不過高。問「大便解否。」日「未也。」余乃將原方各中藥,減量四分之一,再加粉葛根四錢,錦紋軍三錢,期其表裏兩解。再令以西瓜續與之。並囑「以病者之需要為准,即要食時與食,不要食時,不勉強之。」
迨服藥之後,先得微汗,約二小時,而表熱頓解。至夜間大便解後,裏熱亦除。據云,「其所下之糞,均為醬黑色。」蓋瘀血與糞便俱下也。再服清理餘熱,佐以調理之劑,數帖而全愈。
最後余有為讀者告者,即濕溫傷寒之腸出血,係腸中出血。由肛門涓涓而出,非是大便之時糞中夾血。如此險症,設不用西瓜與此方,甯不危哉。西醫謂此症不可用瀉下藥,恐其引動腸出血。孰知此種腸血,均由不用下藥而來。若早下之,則內熱內濕有去路,絕無此險矣。前賢謂「醫者意也,」今人或謂此語似不合科學邏輯,設余診病時,若意想不及,或不讀《傷寒論》者,雖遇此症,而不敢用大劑涼下藥,則病者必名登鬼錄矣。
白虎人參湯加芩連地丹方
生石膏四兩 肥知母四錢 炙甘草三錢 西洋參四錢 粳米一兩 黃芩三錢 川連一錢五分 鮮生地一兩(搗汁沖) 粉丹皮四錢 (按第二方加葛根四錢、大黃三錢 )
濕溫夾食重證
中秋而行夏令,天氣酷熱,飽食葷膩,夜靜露宿受寒。表裏不解,化為濕溫。高熱自汗,氣悶胸痞,心腹滿痛,譫語煩躁。舌苔濕潤膩黃。選用清涼承氣湯攻之,腹滿不減。詢知多食雜肉,以清涼承氣湯加蘇子霜,攻之而愈。
南通劉輝庭之長子,年22歲,習業於上海西藏南路厚康祥布店。在1939年中秋之夕,店中高級職員,至別家晚宴,囑學徒三人,將所有酒菜,儘量而食。蓋秋令尚酷熱異常,恐菜類留至次日,亦將腐壞而不能食也。於是劉等乃恣意飲啖,既醉且飽。劉則露宿於涼臺之上,至天將明時,覺身寒而返臥室中。無何,即發熱頭痛。
次日延醫診治,時醫以薄荷、豆卷等治之不效。延已五日,始延余診。余見其高熱自汗,舌苔潤黃,胸悶腹滿,間以譫語。詢知飽食葷膩,大便不解。斷為夾食之濕溫。且溫病下不厭早。況如此大熱大實之症乎,乃為之處方。
清熱用石膏、葛根、銀花、連翹,化痰用花粉、瓜蔞、半夏、杏仁,祛濕用薏仁、滑石、佩蘭,攻積用大承氣湯全味。石膏以二兩起始,硝、黃以四錢 起始,名日清涼承氣湯。
連服兩帖,只膚有微汗,便下黃水少許而已,而發熱胸悶腹滿仍如故也。乃將石膏加至三兩四兩,硝、黃加至五錢 六錢,而大便仍為稀黃水,熱仍不退,積仍不下也。余乃敬謝不敏,請其另延他醫。
劉父乃請西醫灌腸,二日連灌二次,亦皆灌出稀黃水而已,而發熱胸悶腹滿仍如故也。復又延余,余乃膽量驟增,檢出《傷寒論》之原文:「腹滿不減,減不足言,宜大承氣湯」與劉父觀之,以堅其信心。將石膏加至六兩,硝、黃各用八錢,一貼不效,再貼又不效,大便仍為稀黃水耳,此時余亦感計窮。因驚歎曰:所食即是生鐵,亦應攻之使下矣,何積聚如此之堅也。店中女僕忽曰:「其他魚肉不計,但肥雞一隻,已有大半在其一人之腹中。」二學徒亦證明女僕所言不虛。余聞此言,忽憶中國醫學史中,節錄《南齊書》褚澄治李道念食雞一案,以蘇子一升,服之而愈。乃決將原方減味,加蘇子霜與服。嗣思若加蘇子而果效,則為蘇子之功耶,抑仍為硝、黃之功耶,將不得而知之矣。決將硝、黃改為五錢,另加蘇子五錢。
孰意一服之後,夜間即大下數次。如膠如漆,黏膩異常,惡臭不堪,最可怪者,夾有酒氣。腹滿仍不甚減。四日之間,續服四帖。積乃去其六七,嗣乃逐漸減量。又服三帖,宿垢去盡,漸思薄粥。再進調理之劑,而漸痊可。計是症經余診治,十四日中,服涼下藥十三帖。內石膏用四斤有餘,硝、黃各用六兩有餘。昔人謂:「有是症,即用是藥。」又曰:「有病則病受之。」觀於此症,當益信而不誣矣。
清涼承氣湯方
生石膏六兩 粉葛根六錢 淨銀花 淨連翹 天花粉 瓜蔞各五錢 製半夏 杏仁泥 薏苡仁 飛滑石 佩蘭各四錢 綿紋軍 元明粉各八錢 上川朴三錢 炒枳實五錢
(按:此是第三診所處之方,分量最重,係次第而加,但仍無效。)
清涼承氣湯加蘇子霜方
生石膏四兩 粉葛根 淨連翹 天花粉 全瓜萎 飛滑石各四錢 錦紋軍 元明粉各五錢 川厚朴三錢 炒枳實四錢 紫蘇子霜五錢
(按:此方服四帖後,再減量續服三帖。宿垢始去盡,接服調理之劑而愈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