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之四
處己
世事多更變,乃天理如此。今世人往往見目前稍稍榮盛,以為此生無足慮,不旋踵而破壞者多矣。大抵天序十年一換甲,則世事一變,今不須廣論久遠,只以鄉曲十年前,二十年前比論目前,其成敗興衰何當有定勢?世人無遠識,凡見他人興進及有如意事則妒忌,見他人衰退及有不如意事則譏笑,同居及同鄉人最多此患。若知事無定勢如築牆之板然,或上或下,或下或上,則自慮之不暇,何暇妒人、笑人哉?誇之一字,壞人終身,凡念慮言語,才有誇心,即便斷卻,滿招損,謙受益,時乃天道。又曰作事皆依本分,屈己饒人,終無悔吝。為錢穀毋與人爭鬥,款款讓人。至於禍患中,第一莫使性氣,中外些小事,一切用柔道理之。識些道理,不做好人,天地鬼神亦深惡之。蓋不識好惡如童稚,如醉人,雖有罪,可赦。若知而故犯,王公不可免也。膺高年,享富貴之人,必須少壯之時,嚐盡艱難,受盡辛苦,不曾有自少壯享富貴安逸至老者。故早年登科甲,及早年得意之人,必於中年齟齬不如意,中年齟齬不如意,卻於暮年方得榮達。或仕宦無齟齬,必其生平窘薄,憂飢寒、慮婚嫁,有所困鬱而然。若早年宦達,不歷艱難辛苦,及承父祖生業之厚,更無不如意者,又多不獲高壽。蓋造物乘除之理,類多如此。其間亦有始終享富貴者,乃是有大福之人,亦千萬人中間或有之。今人往往機心巧謀,皆欲不受辛苦,終身享有富貴,且思延其子孫,恐人力終不能勝天,徒為蒼蒼者笑耳。人生世間自有知識以來,即有憂患不如意事。小兒叫號,皆其意有不平。自幼至少、至壯、至老,如意之事常少,不如意之事常多。雖大富貴之人,天下之所仰羨以為神仙,而其不如意處各自有之。與貧賤人無異,特其所憂患之事異耳,故謂之缺陷世界。以人生世間,無足心滿意者。能達此理而順受之,則可少安。凡人謀事,雖日用至微者,亦須齟齬而難成,或已成而敗,既敗而覆成,然後其成也,永久平寧,無復後患。若偶然易成,後必有不如意者。造物機微,不可測度,如此靜思之,則見此理,可以寬懷。人之在世,吉凶悔吝,皆生於動,四者之中,惟吉一而已。人豈可不於舉動慎乎?人之性行,雖有所短,必有所長。與人交遊,若常見其短,而不見其長,則時日不可同處,若念其長,而不顧其短,雖終身與之交遊可也。凡人行己公平正直者,可用此以事神,不可恃此以慢神,可用此以事人,不可恃此以傲人。雖孔子亦以敬鬼神,事大夫,畏大人為言,況下此者哉?彼有行己不當理者,中有所歉,動輒知畏,猶能避遠災禍,以保其身,至於君子而偶罹於災禍者,多由自負以召致之耳。
人立詈人,而人不答者,必有所容也。不可以為人畏我,而更求以辱之,人或起而我應,恐口噤而不能出言矣。人有訟人,而人不校者,必有所處也。不可以為人畏我,而更求以攻之,為之不已,人或出而我辨,恐理虧而不能逃罪矣。同居之人,或往來須揚聲曳履,使人知之,不可默造。倘或適然議我,彼此慚愧,況其間有不曉事之人,好伏於幽暗處,以伺人言,此生事興訟之端也。凡人僻居靜坐,不可輒譏議人,必慮有聞之者,俗謂牆壁有耳是也。稠人中亦不可譏人,恐有相親厚者。士大夫之子弟,苟無世祿可守,無常產可依,而欲為仰事俯育之計,莫若為儒,命通可以取科第。否則訓導生徒,可以取束脩之奉。否則後事筆札,可以為餬口之資。如不能為儒,則醫卜、農商技藝可以養生,不至辱先,皆可為然。必以廉恥節義為先,雖貧賤至極,亦不可失。不然則安逸無事,流蕩無成,心術大壞,甚至為乞丐盜竊者,亦可哀哉。凡人生耽迷麴櫱而縱飲無度,貪饕膏梁而侈濫不已,家富者至於破蕩,家貧者必為劫盜,甚至賣墳塋樹木,掘父祖棺木者。悲夫!悲夫!有誡飲者曰:吃酒二斤,糴麥一斗,磨面五斤,可飽十口。誡食曰:人能咬菜根則百事可做。倡優起於夏桀聲伎之奉,其來雖遠,但尤物移人,後必有災,古人之戒極明,切矣。其不曉世事者,被誘固不足怪,而素稱明智,亦有被其狐媚蠱惑,迷不自覺,至於敗德喪身亂家者,殊可哀憫也。故有詩曰:二八嬌娥體似酥,笑中懸劍斬愚夫,雖然不見頭顱落,暗使精神即漸枯。博與奕,乃貪心、殺心、癡心、嗔心之變理也,於事雖小,害道則大。人家不肖子孫,墮其窟窖,至有敗蕩家業,喪失身命者,要皆一念,貪癡之心,有以溺之耳。少年之人,尤宜警戒。故曰:世人不省事,日日奕與博,贏得轉頭空,何須論高著。黃白之說,固有是事,乃大福德之人,鬼神欲資其了道,故以界之,亦非資其富貴也。世之碌碌者,妄意希冀,信丹客虛誑,而迷戀不已,然不知非求之所可得也。況得之未必能享耶。借使有之,彼丹客者豈不自珍秘,而肯輕以與人耶?其不可信明矣。故有詩曰:破布衣衫破布裙,逢人便說會燒銀,若還果有燒銀術,何不燒此養自身。又云:肯將身後無窮術,賣得人間有限財。卜其宅祧葬之事也,葬乘生氣,葬之理也。世乃溺於風水可致當富貴,而百計營求甚至暴露其親,以俟善地,至終身不葬焉。殊不知人固有得地而發福者,苟非天與善人,或亦地遇其主而然,蓋萬中之一也。若心慕富貴,不加修為,而顓顓謀人之地,思以致之,是欲以智力而竊奪造化之權,豈理也哉?故有詩曰:風水先生慣說空,指南指北指西東。山中定有王侯地,何不搜尋葬乃翁。
睦親
上智不教而成下愚,雖教無益,中庸之人,不教不知也。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,及子生孩提,師保固明,仁孝禮義,以導習之矣。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,識人顏色,知人喜怒,便加教誨,使為則為,使止則止,比及數歲,可省笞罰,父母威嚴而有慈,則子女畏懼而生孝矣。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,曲意順從,飲食運為,恣其所欲,宜誡反獎,應訶反笑,至有識知,謂法當耳。驕慢已習,方複製之,垂撻至死而無成,忿怒日隆而增怨,逮於成長必為敗德。孔子云:少成若天性,習慣如自然是也。凡人不能教子女者,亦非欲陷其罪惡,但不忍訶怒傷其顏色耳,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。當以疾病為諭,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?父子之嚴,不可以狎。骨肉之愛,不可以簡。簡則慈孝不接,狎則怠慢性焉。由命士以上,父子異宮,此不狎之道。抑搔癢痛,懸衾篋枕,此不簡之教也。人之愛子,罕亦能均,自古及今,此弊多矣。賢俊者自可賞愛,頑魯者亦當矜憐,有偏寵者,雖欲以厚之,更所以禍之。共叔之死,母實為之,趙王之戮,父實使之。劉表之傾宗覆族,袁紹之地裂兵亡,可為靈龜明鑑也。人之有子,必使各有所業。貧賤有業,不致於飢寒。富貴有業,不致於為非。凡富貴之子弟,耽酒色,好博奕,異衣服,飾輿馬,與群小為伍,以致破家者,非其本心之不肖,由無業以度日,遂起為非之心。小人贊其為非,則有哺啜錢財之利,常乘間而贊成之,子弟宜早省悟。子孫有過,父祖多不能知,貴官尤甚。蓋子孫有過,多掩蔽父祖之耳目,外人知之,竊笑而已。至於鄉曲之進見,有時稱道盛德之不暇,豈敢言其子孫之非?又自以子孫為賢,而以人言為誣,故子孫有彌天之過,而祖父不知也。間有家訓稍嚴,而母氏猶有庇其子之惡,不使其父知之者。富家之子孫不肖,不過耽酒色,近賭博,破家之事而已。貴家之子孫不止於此,強索人之錢,強貸人之財,強借人之物而不還,強買人之物而不償,親近群小則假勢以凌人,侵害良善則飾詞而妄訟。鄉人有曲理犯法事,認為己事,名曰擔當。鄉人不爭訟,則偽作祖父之簡,千懇州縣,以曲為直。差夫借船,放稅免罪,以所得為酒色之娛,殆非一端。其隨侍也私令吏人買物,私托場務賣物,皆不償。其直吏人補名,吏人免罪,吏人有浸潤,必責其報典。買婢妾限以低價,而使他人填賠。或同院子游狎,或於場務放稅,其他妄有求覓,亦非一端,不恤誤其父祖,陷於刑憲也。凡為人父祖者,常嚴為關防,更宜詢訪,或庶幾焉。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,有夫婦而後有父子,有父子而後有兄弟,一家之親,此三者而已矣。自茲以往,至於九族,皆本於三親焉。故於人倫為重,不可不篤。若兄弟者,分形連氣之人也。方其幼也,父母左提右摯,前襟後裙,食則同案,衣則傳服,學則連業,遊則共方,雖有悖亂之人,不能不相愛也。及其壯也,各妻其妻,各子其子,雖有篤厚之人,不能不少衰也。姊娰之比兄弟則疏薄矣。今使疏薄之人,而節量親厚之恩,猶方底而圓蓋,必不合矣。惟友愛深至不為傍人之所移者勉。夫二親既沒,兄弟相顧,當若形之與影,聲之與響,愛先人之遺體,惜己身之分氣,非兄弟何念哉?兄弟之際,異於他人,望深則易怨,望近則易餌,譬猶居室,一穴則塞之,一隙則塗之,庶無頹毀之慮。如雀鼠之不恤,風雨之不防,壁陷楹淪,無可救矣。僕妾之為雀鼠,妻子之為風雨,甚哉。兄弟不睦,則子侄不愛。子侄不愛,則群從疏薄。群從疏薄,則童僕為雙舌矣。如此則路行皆錯,其面而蹈,其心誰救之哉?人家不和,多因婦女以言激怒其夫,及於同氣。蓋婦女所見不廣遠,不公平,所謂舅姑伯叔妯娌,皆假合強為稱呼,非自然天屬,故輕於割恩,易於悠怨,非丈夫有遠識,則為其役而不自覺,一家之中,乖變生矣。於是兄弟子侄,有隔屋連牆至死不往來者,有無子而不肯以猶子為後,有多子而不與兄弟者,有不恤兄弟之貧,養親必欲如一,寧棄親而不顧葬親,亦欲均費;寧留喪而不葬者,其事多端,不可既述。亦有遠識之人,知婦女之不可諫誨,而外與兄弟相愛,私救其所急,私賙其所乏,不使婦女知之,彼兄弟之貧者,雖怨其婦女,而愛其兄弟,至於分析,不敢以貧而貪愛兄弟之財產者,蓋由不聽婦人之言,而先施之厚,因以得兄弟之心也。婦女易生言語者,多出於婢妾,婢妾愚賤,尤無見識,以他人之短,言於主母。若婦人有見識,能一切勿聽,則虛妄之言,不復敢進。若聽信之,從而愛之,則必再言之,又言之,使主母與人遂成深仇,而婢妾方且得志。奴隸亦多如此。若主翁聽信門房族親,故皆大失歡。有識之人,自宜觸類醒悟。兄弟子侄,同居長者,或恃其長,凌轢卑幼,專用其財,自取溫飽,因而成私,薄書出入,不令幼者預知,幼者至於飢寒,必啟爭端,固為不可。或長者處事至公,幼者不能承順,盜取財物以為不肖之資,尤為不可。若長者總持大綱,幼者分干細務,長必幼謀,幼必長聽,各盡公心,自然無事。朝廷立法於分析一事,非不委曲,然有竊眾營私,卻於典買契中,稱系妻財置到,或詭名置產,官中不能盡究。又有處於貧寒,不因父祖資產,自能奪立,營置財業,或雖有祖眾財產,別事置立私財,其同宗之人,必求分析。至於經州縣所在官府,累年爭訟,各至破蕩而後己。若富者反思,果因眾成私,不分與貧者,於心豈無愧歉?果是自置財產,分與貧者,明則為高義,幽則為陰德,又豈不勝於連年爭訟,妨廢家務,及資結證佐,囑託胥吏賄賂官負之費耶?貧者亦宜自思,彼非竊眾,亦由辛苦營運,以至增置,豈可悉分之?況彼之私財,吾受之寧有不愧?苟能知此,必不至爭訟也。一應親戚故舊,有所假貸,不若隨力給與之。言借則我望其還,不免有所索,索之既頻,而負償者反曰我欲償之,以其頻索,則姑已之。方其不索,則又曰彼不下氣問我,我何力強還之?故索亦不償,不索亦不償,終於結怨而後已。蓋貧人之假貸,初無欲償之意,縱其欲償,則將何償?或假作經營,又多以命窮計拙而折。方其始借之時,禮恭言遜,其感恩之心,指天誓日可表,及其至責償之,日恨不以兵刃相加,所謂因財成怨矣。不若念其貧,隨吾力之厚薄,以與之財,我無責償之,念彼亦無怨於我也。同姓之子,昭穆不順,亦不可以為後。鴻雁雖微,亦不亂行,人乃不然,至於以叔拜侄於理安乎?設不得已,養弟、養侄孫以奉祭祀,當撫之如子,與之財產。受所養者,奉之如父,如古人為嫂制服,今世為祖承重之意,而昭穆不亂,庶幾得之。若近世立繼,其在生前者,多出於所後,本心猶不為害。至於死後立繼,往往皆為遺資爭競而已。彼貧而無後者,曾見誰為之意哉?此最可為慨嘆者也。古人謂:周人惡媒,以其言語反覆,詒女家則曰男富,詒男家則曰女美,近日尤甚。若輕信其言而成婚,則夫婦反目,至於仳離者有之。大抵嫁娶,固不可無媒,而媒者之言,不可盡信。至於為婚姻爭告者,蓋緣議婚之始,不立婚書,止憑媒言,或小札為定,亦是一大不美事,婚姻之家,宜謹始可也。人之姑姨姊妹,及親戚婦人,年老而子孫不肖,不能供養者,不可不收養。然又當關防,恐其身故之後,其不肖子孫妄經官府,稱其人因飢寒而死,或稱其遺下有囊篋之物,官府受詞必為追證所擾。須於生前白之於眾,明白知其身外,無餘物而後可,凡要為高義之事,必預防之。父祖高年,怠於營幹,多將財產,均給子孫。若父祖出於公心,初無偏曲,子孫各能戮力,不事遊蕩,必致興隆。若父祖緣有過房之子,有前母后母之子,有子亡而不愛其孫,又雖是一等子孫,自有憎愛,凡衣食財物,亦有厚薄,致令子孫,力求均給,其父祖於其中,又有輕重,安得不起他日爭端?若父祖緣子孫內有不肖者,慮其侵害,不得已而均給者,止可逐時均給財谷,未可均給田產。若均給田產,彼以為已分所有,必邀求尊長立契典賣。典賣既盡,窺覷他房,從而婪取,必致興訟,使賢子賢孫,被其擾害,同於破蕩,不可不思。大抵人之子孫,或十數人皆賢,其中有一人不肖,則十數均受其害,至於破家者有之。國家法令百端,終不能禁,父祖智謀日出,終不能防。欲保家延祚者,覽他家之已往,思我家之未來,可不悠德熟慮,以為長久之計耶?遺囑之文,皆賢明之人,為身後之慮然,亦須公平,乃可以保家。如劫於悍妻黠妾,因後妻愛子,中有厚薄偏曲,或妄立嗣,或妄逐子,不近人情之事,不可勝數,皆興訟破家之端也。